傅雅雯今年在北美館的個展中,嘗試運用移動式感應技術,關注於身體及媒介物在展示現場及表演中所產生的運動,反映當今社會中氾濫的資訊與無所不在的監控科技,以及生活其中的人們因此異變的感知系統。一進入展場,就是作品《變形中》的裝置,由動力裝置、石膏,冰塊等材質所翻製的身體片段與穿插其中,用來制衡身體片段並影響表演者動作的綁帶所組成。在開幕演出裡,藝術家傅雅雯與合作舞者周書毅在空間中與裝置的拳頭碰撞、揮擊、尋找並打破彼此移動的軌跡,在展場中遺留下大量被破壞的身體模型殘骸。藝術家並沒有想要在展場裡追求理性與齊整的一面,也因此這些殘骸,將與不斷變動中的展示現場,伴隨著觀眾直到展覽結束。
變形中 ,表演者:傅雅雯與周書毅,臺北市立美術館,2021,攝影師:郭潔渝
Metamorphose, performed by Ya-Wen Fu and Shu-Yi Chou in 2021 at Solo-Exhibition, Taipei Fine Arts Museum (TFAM)
變形
在這之中,不斷回扣到展覽命題「變形中」的,有多種層次:以易碎材質石膏所翻製的拳頭,在動力裝置的互相敲擊下,逐漸崩壞;以冰塊翻鑄的拳頭在室溫中逐漸溶解,此是展場裡輕易可見的物件變形。這些物件來自於表演者的身體,除了將3D列印的肢體再次翻製之外,現場展示了兩組巨大化的穿戴式肢體模型,在表演者進行表演時與聲音裝置共同作用,在表演者移動時發出預先設計的聲響。這兩組巨大化的肢體模型製作過程經過多層次的再製,由表演者的身體掃描開始,經由軟體後製、調整造型,而後再次列印出來由表演者穿戴上,這些巨大化的身體片段不僅在表演中透過身體的變形加劇了表演者身體所能夠呈現的張力,同時,穿戴式的設計也改變了表演者身體的動作,透過對於動作的影響,達成特殊的表演質地。
這兩組巨大化的身體片段分別固定在一條穿越展場的深色鬆緊帶兩端,在傅雅雯對於表演的設計當中,持拳狀穿戴式裝置的周書毅是一名能夠綜觀全場的權力掌握者,持多個微張手掌組成穿戴式裝置的傅雅雯則不斷嘗試在場域形塑的權力結構中突圍。在多次對於現場身體片段的試探及動作後,這些理應受制於地心引力與馬達動力的身體物件被迫離開自身的移動軌跡,加入這場巨大的運動路徑變形秀。而現場物件軌跡的變形,同時也在古典力學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的定律下,對於表演者移動的路徑及可能進行的動作進行擾動。
經由展場物件在形體上的轉變、表演者身體的形變、表演者動作的限制,與因為表演者移動所破壞的物件/物質在原始移動上的路徑,「變形」有著多層意涵。
媒介
觀看「變形中」這檔展覽與媒體、裝置、表演結合的作品《變形中》,必然需要回過頭來檢視「身體」作為表演者的媒介,與現場出現的諸多「身體」的關係。
在展覽當中,除了入口裝置作品所置放的石膏拳頭、冰塊拳頭,巨大化的穿戴式身體片段外,另一個展間則展出了以表演者身體所翻製的身體造型,這些有如披覆在身體外層、卻已經硬化的薄殼如實呈現了表演者身體的某個片刻,並且被豎立在空間當中,以軀幹外側(而如今已是軀幹造型物的內側)示人,並且,等待著被表演者再次使用。
在表演後半段,傅雅雯與周書毅移動到放置翻製身體造型的展間,測量並且將身體放置到這些原屬於他們某個時刻的身體動作片段當中,使身體得以與另一段時間裡的身體疊合,身體的物質性因此被彰顯。將身體作為表演的媒介,「身體性」(Perspective)如何展現一直是重要的課題之一,但身體性是否有可能,不僅僅是在表演者的身體上展現?
在傅雅雯所製作的穿戴式裝置裡,必須先從表演者的身體出發,複製身體之後,依據身體的複製品來尋找身體與空間、身體與裝置之間互動的可能性。在《變形中》,兩組穿戴式裝置來自於表演者的身體,當表演者在裝置中遊走,並與其他身體片段的物件產生互動時,或許我們可以將其穿戴的裝置視為身體的延伸,同時,也將穿戴式裝置視為空間在身體上的延伸:身體與空間互為彼此的主體,而已經物質化的身體片段如石膏與冰塊拳頭,則成為驅策表演者身體前進的燃料,在其被從表演者身體複製的當下,就已經與表演者身體的產生斷裂,成為物件,直到這些物件透過表演成為干涉表演者身體行動的一環,再次返回肉身。
變形中 ,表演者:傅雅雯與Charles Washington,POCHEN 媒體藝術雙年展,
肯尼茲國家考古博物館,德國,2020,攝影師:Nicolás Rupcich
是行為藝術嗎?
行為藝術的出現總是傳達著對於現有藝術模式與機構狀態的不滿,或是以其形式作為對既有藝術形式的挑戰,提出對社會現況的批判;或是以身體衝撞及挑戰社會禁忌。行為藝術使用身體作為主要的溝通媒介,關注於現場,大部分的行為作品都難以複製或再製,以至於行為作品在表演結束後經常面對檔案化的難題,此外,在一些行為作品之中,觀眾及參與者的出現,構成了行為過程裡的重要環節。在展覽「變形中」的最後一個展間,展示了傅雅雯與周書毅透過「拋擲」與「回應」兩個概念所完成的表演,以錄像呈現,在展演現場呼應著藝術家在表演結束後離去的空間與裝置。我們是否能將發生於美術館裡的表演,視為行為藝術,並且將出現在展場的錄像視為某種行為表演所遺留的檔案?
在今年四月,一段與傅雅雯的訪談¹中,她提及了穿戴式裝置影響了表演者的演出,在她使用自己的身體穿戴裝置、進行表演時,是在有限的條件下最容易磨合的方式,因為她「了解如何降低穿戴式裝置在身上所造成的疼痛」。她也表示在其他作品計畫中,曾經考慮過邀請其他表演者來呈現,但因過程需要表演者身體長時間的參與以及實驗穿戴式裝置,在預算及配合適切性的現實考量下,暫且擱置。此外,在《變形中》,觀眾的參與性並非她刻意著重並且完成作品的一環,透過保留作品中些微的危險與碰撞,她希望打破觀眾在觀看表演作品的的座席模式,觀眾在安全的觀看作品場域位置,可自由地行走,變換自己觀賞以及聆聽的角度。
¹部分內容收錄於《變形中:傅雅雯》,臺北市:臺北市立美術館,2021.7。
或許,在表演者對於痛覺的控制與極端自律下,讓我們極易聯想起一些行為藝術的例子,但作品《變形中》與觀眾的關係,正說明了作品與行為藝術本質上的不同。作品媒體與空間的著重形成了多重設計,其講求出自於表演者身體、與表演者身體緊密連結的空間設計方式,則指出了有別於行為藝術的空間實踐模式:身體在表演當中不是唯一的媒介物,表演者透過身體來影響空間,但經由身體所設計的空間,也從另一端影響身體的動作與表演的成形,身體與空間互相依存並且滲透。透過身體與再製的身體片段,物質,時間,聲音,建立起身體與空間之間繁複的關係網絡,並指向今日生活裡人與科技之間種種的權力關係。
多媒體裝置表演(Multimedia installation and performance):一條新的路徑
傅雅雯經常以多媒體裝置表演或是錄像裝置表演(Multimedia installation and performance)來形容自己的作品,源自於她在德國的求學過程中,與教授和媒體藝術家的討論,找到形容自己作品的可能性。當她在就讀萊比錫藝術高等學院媒體藝術系時,她發現自己受到舞蹈與媒體藝術作品的啟發,而兩者所帶來的影響也反映在她摸索出來的創作方法上。
相較於講求身體與科技交織的數位表演藝術(digital performing arts),傅雅雯並重身體、空間與媒體間交互關係的創作方法,無疑地在多媒體裝置表演的領域開闢了一條更寬廣並且亟待被討論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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